可以這樣講,臨終關懷運動的興起與推廣,得益於西方基督教的思想傳統與文化場域,至少在其創始人桑德斯那裏,她仍然將這種關懷理解為對“上帝之愛”(love of God)的詮釋,並將其視為自己的天職。但是,從20世紀60年代起,西方世界經歷了一場宗教世俗化的歷程,在持續擴張的現代性的祛魅邏輯下,很多學者認為臨終關懷運動所秉承的乃是人道主義精神,以及對人自身尊嚴和價值的發現,它早已出離于上帝的傳統。實際上,即使是桑德斯本人,也在其基督教理想之外採取了一種實用主義策略,她積極打破宗教壁壘,試圖把不同教派、信仰的宗教徒和非宗教徒中的需要幫助者,盡可能多地納入到臨終關懷運動的體系之中。
在本文中,筆者將主要圍繞佛教與臨終關懷的問題進行探討。實際上,在今天的北美、日本等地,佛教思想早已引起了臨終關懷者的注意。在美國,經過心理學家卡爾•榮格(Carl Jung)的引介,以《西藏度亡經》(Tibetan Book of Dead)為核心的藏傳佛教生死學作品,特別是1992年索甲仁波切(Sogyal Rinpoche)所著的《西藏生死書》的出版,在美國社會獲得了廣泛的聲譽;而在2000年時,美國PBS電視臺播出的一套關於禪宗臨終關懷的紀錄片,也引起了全國性的關注;至於美國的學術界,就筆者所掌握的有限材料看,也開始有學者關注一些在美國社會較為活躍的佛教臨終關懷社團。
可以這樣講,由於彼此的哲學背景不同,即使是在對臨終關懷的理解上,醫學與佛教也呈現出不同的面相:現代醫學以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為基石,相信人在大腦死亡後,其意識即告終結,臨終關懷無法減緩、也無力挽回這個過程,它只能使臨終者的死亡更舒適、更有尊嚴、更加以病患的意願為治療的前提與出發點。例如西方臨終關懷運動中的一些口號——“善終(good death)”、“有意識地死(conscious dying)”、“關懷重於治癒(Care rather than Cure)”,就都是以承認此種生命的不可挽回為前提的。與此相反,佛教的生死觀卻強調生命的連續性,後者認為即使身體已死,其“神識”卻依然存在。這種觀點在根本上否定生命的斷滅與必逝,在這樣的背景下,佛教的臨終關懷便抹去了“死亡”的面相,它所探討的是一種指向“生”的技術,是對“重生”的肯定與助力。
很多學者指出,人們可以去忍受現實中的苦難,卻無法忍受這種由苦難造成的認知體系的無序狀態,當既有的認知體系長期失效時,為了克服此種失效所帶來的焦慮感,人們會傾向於轉向更為有效的符號診斷體系(flow of diagnostic symbols)。正是這樣,當YQ的親人接連去世時,她陷入了一種認知意義上的失範狀態,比如獨白開始時的那幾個“怎麼辦?”,就充分顯示出當事人在絕望中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去尋找新的解釋資源。但是,正如格爾茨所指出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對新的認知體系的追求不會以極端的變化形式出現,相對來說,人們還是傾向於採取與既有認知體系相類似的方式進行調適,“當人們意識到某種同樣風格的類似解釋”可能更加有利於對苦難的理解時,他們會放棄過去所持的看法,轉向這種新的解釋體系。
實際上,在上述四個範疇的交叉中,佛教有著近乎萬能的解釋力,它的輪回轉世、神識不滅等觀念,至少在目前是無法證偽的。但是,堅持歸納原則和實驗手段,並以自身的有限性和可證偽性為前提的現代醫學,卻在解釋力上相形見絀,它們經常對一些病症束手無策,儘管後者原本是科學精神所追求的特點所在。其實從現代醫學誕生起,作為宿命性的死亡,就一直是醫學所刻意規避的弱點,埃裏亞斯就指出西方歷史建構出一種“拒絕死亡”(denial of death)的文化,波德里亞也指出,當現代世界確立其地位時,它們所做的第一步就是把“死者”從生者的社區中隔離開來,並將其排除出“人”的範疇,對於中國現代建構中的類似過程,楊念群也有著細緻的研究。